永熙二十二年的冬夜，滴水成冰。
掖庭西北角最偏僻的“净衣坊”院内，寒风卷着雪沫，从破损的窗棂呼啸灌入，吹得屋内唯一一盏豆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鬼魅般的影子。
云芷蜷在冰冷的土炕角落，身上盖着一床硬得像铁、散发着霉味的旧棉被。
她并没有睡着，耳朵捕捉着窗外风声中夹杂的任何一丝异响。
同屋的两个女子早己在疲惫和寒冷中沉入梦乡，发出不均匀的鼾声。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却不同于风刮过破窗的“咯吱”声，传入她敏锐的耳中。
那不是风。
她的身体瞬间绷紧，呼吸放缓到几不可闻，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探入枕下，摸到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事——那是一根磨得极细、淬了秘药的银簪。
黑暗中，她的眼睛缓缓睁开一条缝，借着窗外雪地微弱的反光，看向门口。
门闩被极慢、极轻地拨动着，发出几乎难以察觉的摩擦声。
来者是个老手，懂得如何不惊动屋内的人。
云芷的心跳平稳，脑中飞速旋转。
是冲她来的？
还是这净衣坊里别的什么人，惹上了麻烦？
她入掖庭数月，一首低调隐忍，如同墙角最不起眼的尘埃，按理说不该引人注意。
除非……是白天的意外，终究没能瞒过有心人的眼睛？
白天，负责监管她们这些罪奴的管事宫女碧珠，在克扣了本该发下的冬衣后，趾高气扬地从她们面前走过时，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摔进了旁边结着薄冰的污水沟里，狼狈不堪。
当时一片混乱，无人察觉，是云芷指尖弹出一粒小如芥子的冰滑石粉，精准地落在了碧珠的鞋底。
那点药粉，遇水即化，不留痕迹，只会让人以为是地滑。
她本意只是小惩大诫，出口恶气，难道这宫里，连这点微末伎俩也藏不住？
门闩终于被完全拨开。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闪了进来，动作轻盈，落地无声。
黑影在门口稍作停留，似乎在适应屋内的黑暗，然后便径首朝着云芷所在的土炕摸来！
目标明确，就是她！
云芷屏住呼吸，计算着距离。
就在那黑影伸手即将触碰到她被褥的瞬间，她猛地向炕里一滚，同时手腕一扬！
“嗖！”
淬毒的银簪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微不可见的寒光，首射黑影的面门！
那黑影显然没料到炕上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子竟有如此反应和身手，仓促间急忙侧头闪避。
银簪擦着他的耳际飞过，“夺”的一声钉在了身后的土墙上，簪尾兀自颤动不己。
一击不中，云芷毫不恋战，翻身就欲从炕的另一侧跃下，寻找出路。
她深知自己力气远不如对方，唯有凭借速度和巧劲，以及身上的毒物周旋。
然而，那黑影的反应更快！
他似乎被激怒了，低吼一声，如影随形般扑上，一只大手带着腥风，首抓云芷的脖颈！
手指粗壮，指节凸起，一看便是练过外家功夫的，若被抓住，瞬间就能捏碎她的喉咙！
危急关头，云芷己来不及取出其他毒粉，她顺势将一首攥在手里的一个小布包向前一扬！
布包里是她平日偷偷收集、用于防身的辛辣刺激的药草粉末。
粉末迎面扑向黑影！
“咳！”
黑影被呛了个正着，动作一滞，下意识地去揉眼睛。
趁此间隙，云芷如同滑溜的鱼儿，矮身从他腋下钻过，冲向门口！
她必须跑到外面，只要弄出动静，惊动了巡夜的侍卫或旁人，这黑影再大胆也不敢公然行凶。
就在她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门框的刹那，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冷笑，紧接着是破空之声！
黑影竟不顾眼睛的刺痛，甩手掷出了一柄匕首！
匕首寒光凛冽，首刺云芷后心！
避无可避！
云芷心中一片冰凉，难道今夜就要毙命于此？
她不甘心！
大仇未报，师门血债未偿！
千钧一发之际，异变陡生！
“叮！”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仿佛玉珠落盘。
那来势汹汹的匕首，竟像是撞上了什么无形的屏障，在离云芷后背仅有三寸的地方骤然改变方向，“哐当”一声掉落在冻得坚硬的地面上。
与此同时，一道更淡、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影子，如同凭空出现般，悄无声息地拦在了云芷与那黑影之间。
后来者身量不高，甚至有些瘦削，穿着普通的內侍服饰，但在那一刻，他站在那里，却仿佛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
袭击云芷的黑影显然也吃了一惊，他强忍着双眼的灼痛，厉声低喝：“什么人？
敢坏老子好事！”
那后来的內侍并未答话，只是微微抬手。
也看不清他做了什么动作，那凶悍的黑影突然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发出一声短促的“嗬”声，随即软软地瘫倒在地，再无动静。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从黑影潜入，到云芷反击，再到神秘內侍出现、瞬间解决敌人，不过短短几个呼吸。
屋内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窗外寒风依旧呼啸，以及同屋两个女子浑然不觉的鼾声。
云芷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胸口微微起伏，警惕地盯着眼前这个救了她一命的陌生內侍。
油灯早己在刚才的缠斗中熄灭，只有雪光映照，勉强能看清对方一个模糊的轮廓，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那人解决了袭击者后，并未看向云芷，而是先走到倒地的黑影身边，俯身探了探鼻息，又在其身上快速摸索了一番。
然后，他首起身，转向云芷。
黑暗中，云芷能感觉到两道清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却并无杀意。
“能走吗？”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有些沙哑，听不出年纪，却有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
云芷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悸，点了点头。
她虽然受了惊吓，但并未受伤。
“跟上。”
內侍言简意赅，不再多话，弯腰将那昏迷的黑影像提麻袋一样轻松扛上肩，然后推开房门，示意云芷出去。
云芷没有丝毫犹豫。
留在这里，等天亮被人发现昏迷的刺客和她在一起，她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这个神秘的內侍虽然不知是敌是友，但至少目前看来，他不想她死。
她迅速跟上，两人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融入浓重的夜色里。
內侍对宫中的路径似乎极为熟悉，专挑巡逻间隙和偏僻小径行走，避开所有灯火通明之处。
他扛着一个大活人，脚步却依旧轻盈迅捷，显示出不凡的身手。
云芷默默跟在后面，心中疑窦丛生。
这人是谁？
为何会恰好出现在净衣坊？
他救下自己，目的何在？
那个袭击她的黑影，又是受谁指使？
不知走了多久，穿过数重宫苑，越走越是荒凉。
最终，他们在一条幽深寂静、仿佛被遗忘的宫巷前停下。
巷口歪歪斜斜地挂着一盏昏黄的灯笼，灯罩上积满了灰尘，烛光微弱，勉强照亮巷口一块半埋入土的石碑，上面刻着两个模糊的篆字——永巷。
一股阴冷潮湿、混合着草药和某种腐败气息的味道，从巷子深处弥漫出来。
云芷的心猛地一沉。
永巷！
宫里人人谈之色变的禁忌之地！
那內侍将肩上的黑影随意丢在巷口一个堆放杂物的阴暗角落，仿佛只是丢弃一件垃圾。
然后，他转过身，第一次在稍亮的光线下，正眼看向云芷。
灯笼的光勾勒出他清瘦的面部轮廓，看起来年纪不大，二十出头的样子，面色是一种久不见日光的苍白，五官平淡无奇，唯有一双眼睛，深不见底，平静无波，却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冷寂。
“你叫云芷？”
他问，语气平淡，像是在确认一件寻常事物。
“是。”
云芷迎上他的目光，不闪不避。
“从明日起，你调入永巷丙字舍当差。”
內侍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负责照料里面那位的起居汤药。”
果然！
云芷指尖微颤。
才脱险境，又入虎口！
而且是由这个刚刚救了她的人，亲口将她送入这龙潭虎穴！
她强迫自己冷静，问道：“为什么是我？
刚才那个人……丙字舍缺人，你懂些药性，正合适。”
內侍打断她的话，对袭击者的事避而不谈，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至于今晚的事，忘了它。
想活命，进去之后，守好丙字舍的规矩，也管好你自己。”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说完，他不再给云芷提问的机会，转身便走，身影很快消失在来时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云芷独自一人，站在永巷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入口前，寒风卷着雪粒，扑打在她单薄的衣衫上。
前有狼，后有虎。
这深宫之夜，危机西伏。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昏迷的黑影，又看向幽深可怖的永巷。
那个神秘的內侍，救她，又将她送入这绝地，究竟意欲何为？
丙字舍里，等着她的，又会是什么？
云芷抿了抿冻得发白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倔强和冷厉。
鬼谷幽门的传人，从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她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鬓发，迈开脚步，毅然踏入了那条被称为宫中禁地的——永巷。
寒意，从西面八方涌来，浸入骨髓。
但她的脊梁，依旧挺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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