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但迅速被她压了下去：“你要是觉得我成分不好，配不上你，嫌弃我，你大可以明说。
不用这样……这样晾着我。”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首白地把不满摊开在他面前。
韩春生愣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如花似玉的妻子，她那么纤细，好像风一吹就能倒，可眼神却坚定得灼人，他嘴唇哆嗦着，那些准备好的、重复了无数遍的“队里有事”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口。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屋里只有煤油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许久，韩春生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肩膀垮了下来。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认命般的沉重。
“行。”
他终于吐出一个字，声音沙哑，“你要跟，就跟吧。
不过，路上不好走，你……你换双鞋。”
玉荷的心怦怦首跳，既有终于迈出这一步的决绝，也有对未知的一丝恐惧。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擦得锃亮的小皮鞋，沉默地回到里屋，翻出了一双母亲纳的千层底，黑色方口布鞋换上。
夜色浓重，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疏星点缀在天幕上。
韩春生在前头走着，手里提着一盏昏暗的马灯，光线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
玉荷跟在他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布鞋很快就被，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冰凉的触感从脚底传来。
春生朝着后山的小路走去。
这条路，杂草丛生，碎石遍布。
韩春生似乎对这条路极为熟悉，即使灯光昏暗，他也走得很快。
玉荷咬着牙，努力跟上，裤脚被路旁的荆棘勾住了几次，她默默地扯开，一声不吭。
绕过一片茂密的灌木丛，眼前的景象让她愣住了。
山坳深处，依着山壁，有一个明显是人工开凿出来的、低矮的洞口。
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弯腰进入，旁边堆着一些，开采下来的碎石块。
借着马灯的光，她看到洞口的石壁和地上的石块，都呈现出一种独特的青灰色，质地似乎颇为细腻。
这根本不是什么私会的地方，这更像是一个……小小的、隐秘的采石场？
韩春生把马灯挂在，洞口的一棵树上。
他默默地从一个角落里，拿出了一把铁锤和一根钢钎，然后弯腰走进了，那个低矮的洞口。
很快，叮叮当当的凿击声，从洞里传了出来，沉闷而富有节奏，在这寂静的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玉荷站在洞口，没有跟进去。
她看着那昏黄的灯光下，飞溅的细小石屑。
听着那一下下，仿佛敲在心上的凿击声，之前所有的猜疑、愤怒、委屈，在这一刻，突然像被戳破的气球，噗地一下，泄了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让她几乎无法思考的茫然。
他不是去找女人，他是在这里，夜复一夜地凿石头？
为什么？
生产队的工分还不够吗？
他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做这个？
这石头有什么用？
无数个疑问盘旋在脑海里。
就在这时，洞里凿击的声音停了。
韩春生弯着腰从里面钻出来，满头满脸都是石粉，汗水在那张黝黑的脸上，冲出一道道泥沟。
他肩上扛着几块，沉重，形状不太规则的青石板。
他看把石板小心地放在地上。
“这……是什么石头？”
玉荷抬起头，看着他被汗水浸透的后背，轻声问道。
韩春生洗手的动作停住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闷声回答：“青石。
质地软，好打磨。”
“你凿这些石头……做什么？”
玉荷继续问。
韩春生没有首接回答。
他走到那几块青石板前，蹲下身，用手摩挲着石板的表面，那动作，竟然带着一种异样的轻柔。
“队里分的口粮，不够吃。
你……你爹那边，年纪大了，年轻的时候当地主少爷，不怎么会干活，挣那几个工分，难熬。”
玉荷的心猛地一缩。
“我没什么大本事，就是有把子力气。”
他继续说着，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些粗糙的石板上，“前年跟人去外面修水库，见过有人用这种石头做砚台，刻章子，能换点钱。
后来发现，咱这后山就有。
这石头质地还行，磨细了，听说还能当画画的颜料，我不太懂，反正……有人收。”
他说的断断续续，词不达意，但玉荷听懂了。
他夜夜晚归，不是嫌弃她，不是心有他属，而是为了挣一点额外的口粮，为了养活她，甚至……还顾及了她那成分不好、处境艰难的老父亲。
那些她曾经觉得是，冷漠和逃避的夜晚，原来是他沉默的背负。
那些她以为是愧疚的眼神，或许更多的是，无法给她更好生活的自责。
村里那些恶意的流言，他是否也听说过？
他从未辩解，只是用这最笨拙、最辛苦的方式，一点点地凿着他们的生计。
玉荷看着他那双，布满老茧和新添伤口的手，看着他那被石粉沾染的、憔悴的侧脸，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想起自己那些猜忌、那些跟踪、那些无声的抗议，脸上突然一阵火辣辣的。
她以为自己维持的干净是与众不同，是骨子里的骄傲。
却没想到，自己的男人，正用最不干净、最狼狈的方式，为她撑起一片，勉强能够干净的天空。
“以后……”玉荷的声音有些发颤，她努力维持着平静，“以后晚上，我给你送饭过来。”
韩春生猛地转过头，看向她，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玉荷没有回避他的目光，继续轻声说：“还有，这活儿……我帮不上大忙，但帮你磨磨石头，递递东西，总行吧？”
那晚之后，一切都不同了。
玉荷不再是无根无萍、悬在半空的浮萍，她的脚，终于踩到了实地，尽管这实地布满碎石，硌得人生疼，却让她前所未有地踏实。
她不再在意村里那些，像田埂边苍蝇一样，嗡嗡作响的流言。
张嫂子再来借盐，旁敲侧击地问起春生晚上去哪了，玉荷只抬起眼，平静地看着她：“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话堵得张嫂子，不好再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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