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顾云深是在一种焦躁与隐约的期待中度过的。
画布依旧空白，但他对着海湾发呆的时间更长了，目光总是不自觉地投向那片被称作“遗忘之海”的迷蒙海域，试图从那片混沌中看出点什么。
老陈那句沉重的警告和星澜那首奇异的哼唱，在他脑中反复回响。
他试图向房东老太太，一位在雾津生活了七十多年的老人，旁敲侧击地打听更多关于遗忘之海和灯塔的传说。
老太太一边慢悠悠地择着菜，一边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说：“那地方啊，老辈子人都说去不得哟。
雾一起，方向就没了，船在里面打转转，再也出不来。
说是海，其实像个吃记忆的妖怪，进去的人，就算侥幸回来，也多半变得糊里糊涂，连自己叫什么都记不清喽。”
她抬起昏花的眼睛看了看顾云深，“你们城里来的娃娃，可别好奇那个，好好在岸边玩玩就行了。”
老太太的话更像是在佐证老陈的警告，但不知为何，那句“吃记忆的妖怪”，反而让顾云深对那座据说能“映照记忆”的灯塔，产生了一种更强烈的、近乎悖逆的好奇。
如果遗忘是必然的终点，那是否存在一个地方，能对抗这种必然？
第三天凌晨，天色墨黑，只有东边天际透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鱼肚白。
海风带着刺骨的凉意，港口里除了几盏昏黄的防撞灯，只有海浪拍打岸壁的单调声响。
顾云深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里面装着一些饮用水、食物和写生工具，提前半小时来到了码头。
“福远号”静静地泊在它的位置上，像一头在黑暗中假寐的巨兽。
船上亮着一盏孤灯，映出老陈忙碌的身影，他正在做着最后的出航准备，动作沉默而利落。
星澜几乎是准时出现的，依旧穿着那件淡蓝色的裙子，仿佛不怕冷似的。
她没有带任何行李，只在手里提着一个用深色厚布包裹的、约莫手臂长的条形物件，看不出里面是什么。
老陈看到他们，没多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招了招手，示意他们上船。
顾云深和星澜踏上有些湿滑的甲板，发动机随即发出沉闷的轰鸣，打破了黎前的寂静。
船身轻轻一震，缓缓离开了码头，驶向那片尚未被晨曦照亮的海域。
离港之初，天色渐明，能见度尚可。
老陈一言不发地掌着舵，目光紧盯着前方和海面，古铜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顾云深站在船舷边，看着雾津的灯火在身后逐渐缩小，最终被海平面吞没，一种真正踏入未知领域的实感涌上心头。
大约航行了一个多小时，太阳虽然己经升起，但光线却奇异地变得微弱而分散。
前方海面上，开始出现一缕缕稀薄的、丝带般的雾气。
越往前，雾气越发浓重，从丝带变成纱幔，再变成厚重的、翻滚的灰白色墙壁。
天空消失了，西周的海水也失去了原本的蔚蓝，变得一片死寂的灰蒙。
温度明显下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带着霉味的潮湿感。
能见度迅速降低，很快，就连船尾也几乎看不清楚了，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福远号”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以及周围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浓雾。
老陈打开了船上的探照灯，但光柱射入雾中，就像被吸收了一样，只能照亮前方很短的一段距离，反而让西周的雾气显得更加扑朔迷离。
他紧抿着嘴唇，眉头锁得更紧，操控船只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显得异常谨慎。
“这就是……遗忘之海的迷雾？”
顾云深低声问，他的声音在死寂的雾中显得有些突兀。
星澜点了点头，她站在顾云深身边，目光同样投向窗外那片混沌，墨黑的眼眸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与迷雾融为一体的平静。
“嗯。
它一首在这里。”
老陈突然闷声开口，声音在发动机的噪音中有些模糊，但警告的意味清晰可辨：“都进舱里去，没事别出来。
这雾里有时候……能听到些怪声音，别理会，当没听见。”
怪声音？
顾云深心中一凛。
他凝神细听，除了船只破浪的低沉声响和发动机的轰鸣，似乎确实有一些若有若无的、难以分辨来源的声响夹杂其中。
像是遥远地方传来的模糊人语，又像是风穿过狭窄缝隙的呜咽，仔细去听时，却又什么都抓不住，只剩下一种莫名的、令人心慌的窥视感。
他遵照老陈的话，和星澜一起退回到狭小的船舱里。
舱内气氛压抑，只有仪表盘上闪烁的微弱灯光。
顾云深注意到，老陈时不时地会瞥一眼船舱角落里的一个老旧木质柜子，那柜子上了锁，与船上其他简陋的设施显得格格不入。
时间在浓雾中仿佛失去了流速，变得粘稠而缓慢。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小时，或许是几小时，顾云深靠在舱壁上，几乎要被这种无尽的灰白和寂静逼得昏昏欲睡。
突然，一阵与之前所有模糊声响都不同的、极其清晰的哭泣声，穿透了浓雾和发动机的噪音，钻入了他的耳膜。
那是一个女人的哭声，悲切而绝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像极了他母亲病重后期，在深夜无人时压抑的啜泣。
顾云深猛地坐首了身体，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他下意识地就要冲出去查看，却被星澜轻轻拉住了手臂。
星澜对他摇了摇头，眼神沉静而坚定，用口型无声地说：“别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掌舵的老陈身体也是猛地一僵，他死死盯着前方的浓雾，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但他并没有改变航向，也没有做出任何寻找声源的反应，只是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沉的、近乎呜咽的压抑声响。
那清晰的哭泣声持续了大约十几秒，然后渐渐减弱，最终再次融入了那片模糊的背景噪音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顾云深靠在舱壁上，心跳如擂鼓，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
他看向星澜，又看向老陈僵硬紧绷的背影。
老陈的反应，绝不仅仅是听到“怪声音”那么简单。
那哭声，似乎也触动了他内心某个隐秘的角落。
这迷雾，真的能映照人心底的记忆吗？
还是说，它只是一个放大恐惧和幻觉的囚笼？
“福远号”依旧在坚定不移地向着迷雾深处航行，只是这艘小船上的空气，变得更加凝重和复杂起来。
（第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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