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的日子漫长而枯燥，但对于一个心已成灰的魂来说，反而是一种另类的平静。
我逐渐熟悉了白无常的职责，引魂、锁链、过桥，动作越来越熟练，心也越来越冷硬。
偶尔遇到几个怨气冲天、不肯过桥的厉鬼，我甚至能比一些老牌鬼差更利落地将其制服，拖过奈何桥。
乌梢对我的态度也从最初的呵斥，变成了偶尔带着点惊异的打量。
“啧，没看出来，你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新魂，下手倒是挺利落。”
有一次，我刚刚将一个试图噬主的恶鬼打得魂体黯淡，乌梢抱着胳膊在一旁阴阳怪气。
我拉了拉兜帽，没有回答。
弱不禁风？
曾经是的。
那个为了玄羿一句喜欢，就连修炼都带着几分讨好意味的璃璃，早就死了。
现在的我，每一分力量，都淬炼着恨意和活下去的执念。
关于玄羿的消息，依旧断断续续地传来。
听说他因为屡次擅闯各界禁地，触犯天条，被天帝斥责，罚了禁闭。
然而禁闭期一过，他变本加厉，甚至闯入了时空乱流，据说重伤而归，修养了数十年。
听说他几乎与所有交好的仙神决裂，只因他们劝他放下。
听说他变得越来越偏执，越来越疯狂，九重天上曾经清冷尊贵的玄羿上仙，如今成了一个为情所困、形容憔悴的疯子。
所有听闻此事的鬼，都在唏嘘，在感叹。
“真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啊……”
“那璃璃仙子若是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瞑目？”
我偶尔听到这样的议论，只会在心里冷笑。
他如今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弥补他内心的那点不安和愧疚，是为了让他自己好过！
若他真有一丝悔意，为何不去杀了嫦薇？
为何还让她好好地做着她的青鸾仙子？
虚伪！
彻头彻尾的虚伪！
这一日，我引着一队新魂走过望乡台。
鬼魂们在此最后回望一眼故乡亲人，哭嚎声不绝于耳。
突然，一股异常强大而污浊的怨气从队伍后方爆发开来！
“我不服！我不服！凭什么我一生行善却不得好死！凭什么那恶人逍遥法外！我要报仇——！”
一个穿着寿衣的老者鬼魂，周身缠绕着浓黑的怨气，双眼赤红，竟然在瞬间化作了厉鬼，猛地扑向旁边维持秩序的鬼差！
那鬼差显然是个新手，一时不察，竟被厉鬼抓住，锁魂链都差点脱手！
场面顿时大乱！
“拦住他！”
乌梢尖声叫道。
几个老牌鬼差立刻上前，锁魂链挥舞，试图束缚住那厉鬼。
但那厉鬼怨气极重，竟然一时难以制服，反而被他伤了两名鬼差。
眼看那厉鬼就要挣脱束缚，冲入鬼魂队伍中大开杀戒。
我站在队伍前方，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怨气？
比起我魂飞魄散时那滔天的恨意，这又算得了什么？
在那厉鬼咆哮着即将冲破封锁线的瞬间，我动了。
身形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厉鬼身后。
手中的锁魂链不再是简单的束缚工具，而是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带着地府阴司特有的法则之力，精准无比地缠上了厉鬼的脖颈！
“呃——！”
厉鬼的咆哮戛然而止。
我手腕猛地一抖，锁魂链上幽光大盛，那浓黑的怨气如同遇到克星般，发出“嗤嗤”的声响，迅速消融瓦解！
不过瞬息之间，那刚才还凶悍无比的厉鬼，便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魂体变得黯淡透明，软软地瘫倒在地。
整个望乡台附近，一片死寂。
所有鬼差，包括乌梢，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我面无表情地收回锁魂链，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只有我自己知道，刚才那一瞬间，我调动了魂体深处那由恨意凝聚的力量。
这力量，似乎与地府的阴司法则格外契合。
乌梢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挥挥手。
“还愣着干什么？把这厉鬼拖去孽镜台照照！其他人，继续引魂！”
经过这次事件，我在鬼差中的地位似乎隐隐发生了变化。
那些原本因为我是“新来的”而有些轻视的目光，多了几分敬畏和探究。
我依旧沉默，每日引魂渡鬼，像个没有感情的傀儡。
直到这一天。
地府再次迎来了不速之客。
这一次的动静，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大。
忘川河水彻底沸腾，无数怨魂在河中哀嚎。
十八层地狱的封印都在嗡嗡作响。
整个地府仿佛随时会崩塌。
一道裹挟着滔天怒意和疯狂仙力的身影，强行撕裂了地府的入口，降临在奈何桥前！
正是玄羿！
但与传闻中“憔悴”不同，此刻的他，周身散发着一种近乎毁灭性的气息。
墨发有些凌乱，衣袍上甚至还带着未干的血迹，那双曾经清冷的眼眸，此刻布满了骇人的红丝，里面是几乎要溢出来的偏执和疯狂。
他比几百年前，更加强大，也更加危险。
“璃璃——！我知道你在这里！你出来——！”
他声音沙哑，如同困兽的咆哮，强大的神念毫不顾忌地横扫开来，无数鬼魂在这神念下瑟瑟发抖，魂体不稳。
判官和几位阴帅试图上前阻拦，却被他周身狂暴的仙力直接震开！
“玄羿上仙！此地乃阴司重地，不容你放肆！”
判官厉声喝道，但底气明显不足。
“滚开！”
玄羿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奈何桥上那些等待喝汤的鬼魂，以及桥边维持秩序的鬼差们！
他像是疯了一样，冲到桥头，一把抓住一个穿着白袍、身形与我当年有几分相似的女鬼魂，急切地追问：“璃璃？是你吗？璃璃！”
那女鬼魂吓得魂飞魄散，连连摇头。
玄羿一把推开她，又抓住下一个，状若癫狂。
“是不是你？回答我！”
鬼差们试图上前制止，却根本无法近身。
混乱中，不知是谁推搡了一下，或者是玄羿狂暴的仙力波及。
我站在鬼差队伍的中后段，正低着头，尽可能降低存在感。
一股巨力猛地传来，我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向前扑去！
兜帽在这剧烈的动作下，滑落了下来。
露出了我那张苍白、冰冷，却与嫦薇有着七分相似的脸。
虽然魂魄残缺，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眼神死寂如同古井，但那张脸的轮廓，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
几乎是在我兜帽滑落的瞬间，一道如同实质的目光，猛地钉在了我的身上！
玄羿的动作僵住了。
他猛地转过头，那双布满红丝的眸子，穿透混乱的鬼群，精准地捕捉到了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他脸上的疯狂、焦灼、暴戾，在看清我脸的瞬间，凝固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的希冀。
他推开挡在身前的一切，一步一步，如同踩在刀尖上，朝我走来。
周围的喧嚣、判官的呵斥、鬼魂的哭嚎，仿佛都离他远去。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我这张脸。
终于，他站到了我的面前。
高大的身影投下沉重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
那熟悉的、曾经令我痴迷的清冷气息，如今混合着血腥和疯狂，扑面而来，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他伸出手，颤抖着，似乎想碰触我的脸颊，却又不敢。
他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发出干涩而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哀求的意味。
“你……你看见我的璃璃了吗？”
那一刻，我看着他眼中那毫不作伪的、深刻的痛苦和寻找，看着他因为我的“死”而变得如此疯狂狼狈的模样。
心中没有半分动容，只有无边的讽刺和冰凉的快意。
我缓缓抬起眼，对上他那双充满了红丝和希冀的眸子。
然后，在他那小心翼翼、几乎快要破碎的目光中，我掀开了象征着白无常身份的、冰冷的黑色面具一角，露出了一个极其缓慢，却又带着地狱般寒意的微笑。
“上仙找的。”
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淬了毒的冰针，一字一句，扎进他的耳膜，也扎进他那颗迟来悔恨的心。
“该不会是当年替你挡了天劫，又被你亲手剖了灵核，拿去给你的青鸾仙子疗伤的那个……”
我顿了顿，欣赏着他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如同被厉鬼掐住喉咙般的惊恐表情，才轻轻吐出最后三个字。
“替身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玄羿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
那双布满红丝的眼睛里，震惊、难以置信、恐慌、以及某种被彻底撕开伪装后的狼狈，如同破碎的琉璃般交织、迸裂。
他伸出的那只手僵在半空，指尖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你……”
他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你……怎么会……”
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怎么会用这样冰冷的语气，说出那血淋淋的真相？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判官、阴帅、鬼差，乃至那些哭嚎的鬼魂，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看着奈何桥头这诡异的一幕。
方才还疯狂肆虐的仙力威压，此刻像是被戳破的气球，骤然消散，只留下一种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尴尬。
我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的模样，心底那股冰封的恨意，奇异地翻涌起一丝快意。
但这还不够。
远远不够。
“哦，还有。”
我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今天忘川河的水位涨了多少。
“她魂飞魄散，捏碎魂魄立下永不相见誓言的时候……”
我刻意顿了顿，目光扫过他惨白的脸，和他身上那件虽然染了尘埃血迹，却依旧能看出原本华丽精致的大红喜服残影，才慢悠悠地接上。
“你好像正在和你的青鸾仙子，拜天地呢。”
“轰——！”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玄羿。
他猛地后退一步，踉跄着，几乎站立不稳。胸口剧烈起伏，一口鲜血毫无预兆地涌上喉咙，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只有一丝猩红从他紧抿的嘴角溢出，衬得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此刻看起来竟有几分狰狞和凄惨。
“不……不是那样的……”
他摇着头，眼神涣散，试图辩解，却又发现任何语言在如此赤裸的真相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不是哪样？
不是他亲手剖的灵核？
不是他在我垂死之际与别人拜堂？
我看着他那副痛苦不堪、仿佛承受着巨大折磨的样子，只觉得无比可笑。
现在知道痛了？
现在知道悔了？
当初下手的时候，可曾有过半分犹豫？
当初拥着新人笑的时候，可曾记得旧人正在血泊中哀嚎？
“璃璃……”
他再次抬起头，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祈求，试图从我脸上找到一丝一毫属于过去那个“璃璃”的痕迹。
“是你……对不对？你一定就是璃璃！你回来了……”
他说着，竟然再次伸出手，想要抓住我的手腕。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的前一刻，我猛地抬手，不是躲避，而是主动迎了上去！
但并非接触。
我手腕上缠绕的、属于白无常的锁魂链，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骤然绷直，冰冷的链头带着地府阴司的法则之力，精准地隔在了他的指尖与我的手腕之间。
一道细微却刺目的幽光闪过，伴随着如同电流窜过的“噼啪”声。
玄羿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了手，指尖传来一阵麻痹的痛感。
他惊愕地看着那锁魂链，又看向我。
我冷冷地注视着他，眼神里没有半分旧情，只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寒和厌恶。
“上仙请自重。”
我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地府鬼差，司职引魂，不负责替你缅怀旧情，更不负责听你迟来的忏悔。”
“我……”
玄羿张了张嘴，看着我那完全陌生的、如同看着什么脏东西一样的眼神，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那眼神，比最锋利的刀刃还要伤人。
他找了她五百年，疯魔了五百年，无数次想象过找到她时的场景。
或许是怨恨，或许是责骂，或许……还有一丝微乎其微的原谅的可能。
但他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平静，这样的漠然。
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甚至令人厌烦的陌生人。
这种漠然，比任何激烈的恨意，都更让他感到恐慌和绝望。
“让开。”
我不再看他，拉上兜帽，重新遮住脸颊，声音恢复了鬼差特有的公事公办。
“你挡着后面的魂过桥了。”
玄羿僵在原地，如同一座瞬间风化的石雕。
他看着我从他身边漠然走过，重新融入鬼差队伍，拿起锁魂链，引导着那些茫然的鬼魂踏上奈何桥，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只有他，还停留在原地，承受着周围无数道或好奇、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那些目光像是在无声地嘲讽他：看啊，这就是那个“痴情”的上仙，原来是个彻头彻尾的负心汉！活该！
判官适时地走上前，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玄羿上仙，此地非久留之地，还请回吧。”
玄羿猛地回过神，他死死地盯着我的背影，那双猩红的眸子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緒——悔恨、不甘、痛苦，还有一丝……不肯放弃的偏执。
“我不会放弃的……”
他声音嘶哑，像是在对自己发誓，又像是在对我说。
“璃璃……无论你变成了什么样子，无论你去了哪里……我一定会找到你！一定会让你回到我身边！”
说完这句近乎癫狂的宣言，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仿佛要将我此刻黑袍兜帽的身影刻进灵魂深处，然后猛地转身，化作一道流光，撕裂地府空间，消失不见。
他走了。
地府再次恢复了“秩序”。
但我能感觉到，无数道探究的、好奇的、带着各种意味的目光，依旧若有若无地落在我的身上。
乌梢凑了过来，吊梢眼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
“喂，新来的……不对，璃……呃，你跟他，真有过一腿？他还真把你灵核给剖了？”
我侧过头，兜帽下的眼神冰冷地扫过他。
乌梢瞬间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行行行，我不问，不问行了吧……干活，干活！”
他嘀嘀咕咕地走开了。
我转过头，望向玄羿消失的方向，忘川河水依旧在脚下呜咽流淌。
玄羿，你以为这就是结束吗？
不。
这仅仅是个开始。
你施加在我身上的痛苦，你和嫦薇欠下的债，我会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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