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把我带回爷爷奶奶家的那天，天上飘着细雪，像撒了一把碎盐。
砖瓦房的院子里堆着晒干的玉米秆，爷爷正拿着扫帚扫雪，看见我们来，赶紧放下扫帚，伸手想抱我，却被奶奶拦在了后面。
奶奶接过爸爸手里的帆布包，眼神扫过我怀里的布娃娃——那是妈妈用旧窗帘改的，粉嘟嘟的裙子，花边都磨毛了，我走哪儿都带着。
她的眉头一下子皱起来：“这破娃娃还带回来干啥？
占地方。”
我赶紧把布娃娃往怀里紧了紧，又摸了摸藏在棉袄内袋里的十字绣——那幅没绣完的牡丹，红布裹着银线，我怕奶奶也把它拿走，特意贴身藏着。
爸爸把新书包递给我，蓝色的，上面印着小熊，可我看着书包，心里却空落落的，不如怀里的布娃娃和十字绣暖和。
“悦悦先跟奶奶进屋，爸爸跟爷爷说两句话。”
爸爸摸了摸我的头，声音很轻。
我跟着奶奶走进屋，屋里生着煤炉，比之前的小平房暖和，可我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奶奶把我的帆布包扔在炕边，然后伸手来抢我的布娃娃：“这娃娃脏得很，扔了吧，奶奶给你买新的。”
“不要！
这是妈妈给我做的！”
我死死抱着布娃娃，眼泪一下子就涌上来了。
奶奶却不管我的反抗，使劲把布娃娃拽了过去，随手扔在地上，还用脚踩了一下，粉裙子上立刻沾了灰。
“妈妈妈妈，就知道妈妈！”
奶奶的声音提高了，“她都不要你了，跟你爸爸离婚了，你还想着她？
这些跟她有关的东西，留着干啥，晦气！”
我看着地上的布娃娃，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刚想弯腰去捡，就看见奶奶从帆布包里翻出了妈妈的旧围巾、我的小发卡——那是妈妈去年给我买的，粉色的，上面有个小蝴蝶。
奶奶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儿地抱起来，往门外走：“烧了烧了，省得你天天惦记。”
“不要烧！
奶奶不要烧！”
我跑过去拉她的衣角，可奶奶力气很大，一把把我甩开，我摔在地上，手心蹭得发疼。
我爬起来，看着奶奶把妈妈的东西扔进院子里的玉米秆堆里，然后划了一根火柴，火苗一下子就蹿了起来。
冬天的风很大，火越烧越旺，我看见妈妈的围巾在火里卷起来，像一只受伤的蝴蝶；我的小发卡掉进火里，很快就看不见了；还有我的布娃娃，奶奶也把它扔了进去，粉色的裙子很快就变黑了，冒着黑烟。
“妈妈的东西……我的娃娃……”我站在旁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流。
爷爷和爸爸听见声音跑出来，爷爷想把火扑灭，却被奶奶拦住了：“烧了好！
烧干净了，她就不会再想那个女人了！”
爸爸蹲下来，想把我抱起来，我却推开他，跑到墙角，把脸埋在胳膊里哭。
我摸了摸棉袄内袋里的十字绣，它还在，隔着布料，能感觉到红布的温度——幸好我把它藏起来了，不然它也会像妈妈的围巾、我的布娃娃一样，被烧得干干净净。
火灭了之后，院子里只剩下一堆黑灰，风一吹，就飘得到处都是。
奶奶走过来，拉着我的手，语气比刚才软了一点：“悦悦不哭了，奶奶明天给你买新娃娃，比这个好看多了，好不好？”
我摇着头，不说话，只是紧紧攥着怀里的十字绣。
新娃娃再好看，也不是妈妈做的；新发卡再漂亮，也不是妈妈买的。
奶奶不知道，她烧的不是一堆旧东西，是我心里跟妈妈有关的回忆，是我每天晚上抱着睡觉的念想。
那天晚上，我躺在奶奶家的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怀里的十字绣被我攥得紧紧的，红布上的银线硌着手心，有点痒，像妈妈之前给我挠痒痒的感觉。
我小声对着十字绣说：“妈妈，奶奶把你的东西都烧了，把我的布娃娃也烧了，可是我把你绣的牡丹藏起来了，我会好好保护它的。”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我想着妈妈送我出窗户时的眼泪，想着妈妈在医院里说的“等我绣完牡丹”，想着奶奶烧东西时的火焰，眼泪又悄悄掉了下来，打在十字绣的红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我知道，以后再也不能抱着妈妈做的布娃娃睡觉了，再也不能戴着妈妈买的小发卡上学了，可我还有这幅没绣完的牡丹十字绣，它藏在我的棉袄里，藏在我的心里，像妈妈留给我的小秘密，让我在这个陌生的家里，还能感觉到一点妈妈的温度。
爸爸把我带回爷爷奶奶家的第三天，天还没亮，他就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走了。
我趴在窗边，看见他蹲下来跟爷爷说了几句话，又回头往我房间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就踩着薄雪，一步步走远了。
爷爷说，爸爸要去外地干活，挣钱给我买新书包、新文具，可我摸着怀里那幅没绣完的牡丹十字绣，总觉得爸爸走了，我就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爷爷奶奶家是砖瓦房，比之前租的小平房暖和，可我总觉得不自在。
奶奶每天早上会给我梳辫子，梳得很紧，扯得头皮疼，不像妈妈那样，会轻轻把碎头发别到耳后。
吃饭的时候，奶奶总把肉夹给我，说“多吃点，长身体”，可我看着碗里的肉，却想起妈妈煮的红薯粥，甜丝丝的，能暖到心里。
最让我难受的，是奶奶总在我面前说妈妈的坏话。
有次我坐在门槛上，摸着十字绣上的银线，小声说“想妈妈了”，奶奶正好端着洗衣盆过来，听见了就放下盆，蹲在我身边，语气怪怪的：“想她干啥？
你妈妈早跟别人跑了，她不要你了，不然怎么会跟你爸爸离婚，把你丢给我们？”
我一下子站起来，攥着十字绣的手都在抖：“不是的！
妈妈没有跑！
妈妈说会给我绣完牡丹的！”
奶奶却冷笑一声，伸手把我的十字绣拨到一边：“小孩子懂什么？
她就是嫌我们家穷，跟有钱人走了，你以后别再想她了，她不会回来的。”
我想哭，可又不想让奶奶看见，只好跑回房间，把自己蒙在被子里。
被子上有股淡淡的皂角味，不像妈妈身上的肥皂香，我抱着十字绣，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红布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我不相信奶奶的话，妈妈那么爱我，怎么会不要我呢？
她只是……只是暂时不能陪在我身边而己。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越来越想念妈妈，可每次提起，都会被奶奶打断。
有天晚上，我着凉了，发烧到脸蛋通红，奶奶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白色的小药瓶，倒出两粒圆滚滚的药片，递到我面前：“悦悦，把药吃了，吃了病就好了。”
我看着那两粒药片，心里有点怕——妈妈以前给我吃药，都会先把药片碾碎，混在糖水里，可奶奶手里的药片，硬邦邦的，看着就苦。
我往后退了退，摇着头：“奶奶，药太苦了，我不想吃。”
奶奶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把药片往桌子上一拍，声音也提高了：“苦也得吃！
不吃药怎么好？
你要是不肯吃药，我就把你关到老房子去，让你一个人在里面待着！”
老房子我知道，在村子最西边，早就没人住了，窗户破了，门也歪了，听村里的小孩说，晚上会有“鬼”叫。
我吓得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往后退了两步，声音带着哭腔：“不要啊奶奶！
我不要被关到老房子！
我吃药，我现在就吃！”
可奶奶好像没听见我的话，她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我都疼了：“现在才说吃？
晚了！
你不听话，就得受点教训，让你知道谁是家里的大人！”
我拼命挣扎，哭喊着“爷爷救我”，可爷爷在院子里劈柴，好像没听见我的声音。
奶奶拖着我，一步步往老房子走，雪落在我脸上，冷得像小刀子，我看着远处的房子越来越小，心里的害怕也越来越多。
老房子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里面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见。
奶奶把我推了进去，然后“哐当”一声关上了门，我听见她用绳子把门拴住的声音，还有她临走时说的话：“啥时候听话了，啥时候再出来。”
我扑到门边，使劲拍着门，哭喊着“奶奶我错了奶奶放我出去”，可门外只有风声，没有一点回应。
我累了，坐在冰冷的地上，黑暗像一张大网，把我裹得紧紧的。
窗户被钉着厚厚的棉被，一点光亮都透不进来，我看不见怀里的十字绣，只能用手摸着上面的针脚，想着妈妈绣牡丹时的样子，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只觉得肚子越来越饿，头也越来越晕。
一开始，我还能听见外面的鸡叫声、狗叫声，后来，那些声音好像都离我越来越远，我靠在门上，慢慢闭上眼睛，怀里的十字绣还紧紧攥在手里，像抓住了最后一点温暖。
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是躺在自己的床上，爷爷坐在床边，眼睛红红的，手里拿着一个馒头。
看见我睁眼，爷爷赶紧把馒头递过来，声音沙哑：“悦悦醒了？
快吃点东西，饿坏了吧？”
我咬着馒头，眼泪又掉下来，问爷爷：“爷爷，我是不是在老房子里待了很久？
奶奶为什么要把我关在那里？”
爷爷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是爷爷不好，没看好你。
你奶奶也是为你好，她就是脾气急了点。”
我没说话，只是低头咬着馒头。
馒头是凉的，可我吃着吃着，却觉得比奶奶做的肉还香。
我摸了摸怀里的十字绣，它还在，红布上的牡丹好像还在等着妈妈绣完。
那天晚上，我又梦见妈妈了。
梦见妈妈坐在炕头，手里拿着十字绣，银线在红布上绕来绕去，她笑着对我说：“悦悦，牡丹快绣完了，你看，多好看。”
我跑过去，想抱住妈妈，可刚伸出手，妈妈就不见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我从梦里哭醒，摸了摸枕头，湿了一大片。
窗外的月亮很亮，透过窗户照在墙上，像妈妈绣十字绣时的银线。
我抱着十字绣，小声说：“妈妈，你什么时候才来接我呀？
我好想你，我再也不想被关在老房子里了。”
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带着冬天的冷，可我怀里的十字绣，却好像还带着妈妈的温度，让我觉得不那么害怕了。
我知道，妈妈一定不会像奶奶说的那样，不要我了，她只是在某个地方，也在想我，就像我想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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